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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坛不再有何溶

彭德

    近十年来的《美术》,切断同中国当代思想潮流的联系,集空泛、平庸与偏执为一体,在中国美术史上留下了一段晦暗的篇章。每当人们提起《美术》,我就会想到何溶,想到《美术》杂志的何溶时代。那是曾经让美术同中国的变革发生联系的时段。吴冠中、周韶华、袁运生、尚扬、何多苓、罗中立、陈丹青以及云南画派和伤痕美术都是这个时段的受惠者。

    何溶为人大气,不拘小节,性情豪放,作风民主,处事果断,一派现代领导者的风范和气魄。中国新潮美术常常被圈定在19851989年之间,其实在此之前,何溶以《美术》杂志为平台的工作,就已经有了苗头。从1976年何溶调入《美术》杂志社主持刊物的编辑开始,这本杂志就成了美术界的议论中心。何溶的作法是反对一言堂,兼收并蓄,让不同思想的人自由发表意见,正面介绍有争议的艺术现象,为新潮美术的兴起做出了铺垫。

    1979年,《星星美展》被批准在中国美术馆的栏杆之外举办,随即被当地公安人员勒令撤展,引发参展艺术家以游行示威的方式表示抗议。它是80年代前后最有争议的展览,矛头直指文革极左思潮以及崇拜个人的民族习性。参展者多以美术为工具,表达政见和文化观念。代表人物有黄锐、马德升、王克平、艾未未等人。王克平的作品曾经震撼过画坛和文化人的心灵,也遭受过极左派的严厉攻击。《美术》杂志客观地评介过这个展览,同近年来的《美术》对一切新兴美术现象采取笼统排斥、全盘否定的立场有着天壤之别。

    1980年,鉴于袁运生为北京机场绘制的壁画《泼水节》中裸体画被遮盖的事件,鉴于女烈士张志新的裸体雕塑引发的争议,《美术》第4期发表了20余幅裸体艺术作品以及相关的文章,在美术界引发了新一轮的大讨论,有的肯定,有的折衷,有的反对。反对激烈者甚至把裸体画等同于流氓行为,某市某区的公安局将公私订阅的《美术》杂志退回杂志社表示抵制。《美术》编辑部将他们的来稿照登,不作任何辩解。

    1981年第2期《美术》发表了钟鸣的《他是他自己-萨特》和冯国东的《自在者》,曾引起反复争论。它们所涉及的主题是同自我表现与萨特的存在主义联系在一起的。当时,哲学界和文化界的萨特热刚刚兴起,在美术界还没有动静。萨特存在先于意识他人即地狱的立论,萨特终身不结婚和终身不收学生的独立不羁的行为,对于集体无意识熏陶出来的中国国民和文化人,无疑是一剂解药。萨特这位法共党员曾被毛泽东邀请,在1955年登上天安门观礼台观看国庆游行活动。美术界的左派们要显示出比毛泽东更革命,他们痛批萨特,试图置萨特思想于死地,进而将中国当代艺术用乱棍打死。

    19801982年,《美术》杂志组织过关于形式美和美术功能的讨论。这些议题,在文革时期都是不容置喙的禁区。讨论的结果是没有结论。没有结论的讨论呈现的是开放的姿态,而有结论的讨论则总是专制或偏执的产物。这同何溶用人方式不无关系。1981年,何溶起用栗宪庭,与夏硕琦、张士增具体负责编辑《美术》。夏是稳健派,注重传统文脉;张是中间派,注重艺术自身;栗是激进派,试图用艺术作为改变中国的手段,成为《美术》活跃的一个因素。在何溶不加干预的前提下,三人各自为政,分头执编。没有统一的编辑思想,对于大一统的中国思维习惯起到了消解作用。

    何溶曾将外地从事美术理论的人借调到杂志社,协助编辑《美术》。1982年,我被借调《美术》,为期一百天。后来,贾方舟等人也曾调入《美术》。这种作法开阔了被借调者的眼界。何溶让我客串《美术》,是因为我响应《美术》的征文活动,写了一篇议论美术功能的文章,题目是《审美作用是美术的唯一功能》。这篇文章现在看起来平淡,当年却是同教科书唱对台戏的反叛论调。我的身份是湖北省襄樊市宜城县文化馆美工,文章发表后,引起小县城的关注,受到各式各样的表彰。1982年底,《美术》杂志主编王琦先生的公子王仲发了一篇骂我的文章,措词尖刻。我立即回应了一篇尖刻的反驳文章。王琦先生大为恼火,指示我的文章不能发表。何溶官低一级,拗他不过。县里人又不懂美术,也不知道背景,说我挨了中央的批判。有人见了我,表情很不自然,口气也变了。1983年春,何溶和张士增辗转换车,来到距京3000里的宜城县,县官接风时探问来意,何溶说:专程来看彭德。何溶一走,有人对我说话的口气立即变了回去。何溶临别之际,县官们请他留下墨迹,何溶不加思索,提笔就画了一幅红梅图,题词是彭德同志留念。(附记:武汉一个姓顾的上海籍医学教授,将这幅画和沈鹏的书法以及我在三峡的油画写生,死磨硬缠地说拿去看看,结果一去不返。)

    1982年6月1日,何溶发起并主持了一个美术理论研讨会,历时28天。会议期间,途经武昌东湖、襄阳米公祠、古隆中、武当山、神农架、昭君故里、屈原故里、长江三峡、白帝城、三游洞、宜昌。发言集中在野人出没的神农架,人称神农架会议。我问这个会议有什么目的,何溶说没有什么目的,就是犒劳你们。你们是指《美术》杂志征文活动的响应者,包括皮道坚、贾方舟、彭德、陈云岗和陶同等人。这是20世纪中国美术界空前绝后的一次长会,正经发言只有3天,游玩25天,可以视为一次特殊的雅集形式。会议没有开幕式,没有闭幕式,没有结论。与会者按年龄排列,有何溶、陈方既、周韶华、陈伯萍、鲁慕迅、沈鹏、叶朗、茹桂、陶同、翁文德、皮道坚、贾方舟、张士增、彭德、金中群、钱平、葛晓琳、陈云岗等人。这帮人的观点不大一样或全然不同,但却长期和平共处。这种一碗水端平的作风,同何溶的文章《牡丹好,丁香也好》一脉相承。聚会途中,何溶因公返京。第二天,东北理论家陶同在宜昌失踪,公安部责成当地公安局全城搜索。几天以后,不辞而别的陶同神秘现身南京。何溶大怒,指示将陶同从《美术》的作者群永久除名。我说:能不能改为有期徒刑?何溶大笑,说至少三年。

2007.7.25写于西安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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