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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读连环画《枫》和想到的一些问题

 何溶

    载有短篇连环画《枫》的《连环画报》第8期于83日在北京开始发行,在发行的当天和发行后的三五天内,引起了强烈创反应。

    肯定《枫》的和否定《枫》的意见针锋相对,《连环画报》编辑部说这是有史以来少见的热烈反响。肯定《枫》的意见说这套连环画是文化大革命以来最有战斗力的作品应该给作品评一等奖应该给编辑室评集体奖是《连环画报》有史以来最好的一篇作品,我要好好保存它;说这个作品好就好在没有表面地丑化林彪、四人帮”’。否定这套连环画的说打倒四人帮’3年了,你们还为四人帮招魂呐喊,歌功颂德,说这是阶级斗争的现实反映,表示不能容忍。以上来自一般读者、专业和业余美术工作者的意见,针锋相对,双方都动了感情,这百以通过自由的学术讨论,互相交换意见来解决,一时统一不了也不要紧,可以等待时间和实践来检验。但是,另一种情况就不一样了:据说有的领导人认为其中有林彪、江青的正面形象出现将在政治上造成不良影响,因此他们主张停止出售,这就不是学术讨论的问题了。

    对一个短篇连环画引起如此强烈震动,这是一种正常现象还是一种不正常现象呢?说它是正常现象吧,如今,党中央一再号召要发扬民主,要贯彻双百方针,要发扬艺术民主,要按照艺术规律办事,反对用行政命令的办法对待艺术问题,等等,而一棵小小的艺术幼苗却差点被掐死,这能说是正常吗?说这现象不正常吧,矛盾无所不在,对一件事物的看法分歧势所难免。

    小说《伤痕》出世后引起那么强烈的反响,就是一证。最近不又有春天里的一股冷风?又是一证。想想春天里吹的风不一定都是和暖的风,也有冷风,也就觉得这现象的出现不是不正常,而是正常的了。肯定也好,否定也好,讨论讨论最好。如果自己确是真理,就驳不倒,而只能是愈辩愈明。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讨论中,不是一再地说,作品是好是坏,群众最有发言权么?即使连环画《枫》是棵大毒草,也不妨让它与群众见见面。现在这期《连环画报》并没有按照某些长官的意志停售,而是照常发行,这才是正常的。应该允许学术讨论。

    我认为,《枫》的作者和发表这套连环画的《连环画报》,不仅为广大读者创作和提供了一件发人深思的好作品,而且就美术创作来说,以自己的艺术实践回答了一些多年纠缠不清的理论问题,也可说是突破了禁区。为此,我认为《枫》的作者和《连环画报》是有功的,是值得祝贺的。我觉得《连环画报》在粉碎四人帮以来,尤其是今年以来,越办越好,内容丰富多彩,发表的作品形式风格多种多样,既有看头又生动活泼,已经打破了过去那种生硬配合政治的令人生厌的编辑作风。最近的第8期,就内容说更是一个突破。

    有好几个问题值得讨论。先说所谓的林彪、四人帮正面形象可否出现的问题。连环画的第1图和第14图,出现了林彪、江青的形象,有人说这是四人帮招魂呐喊,歌功颂德,说在政治上造成不良影响。我看,持此种意见的同志可能有一个很大的疏忽,那就是:这两幅画只是一套连环画中的两幅,并不是独幅画创作。整个连环画,从画面到说明文字,都在批判林彪、江青,都在以血的历史事实揭露林彪、四人帮的罪恶。

    不看作品全貌(一共32幅的作品的全貌),把眼光固定在这两幅画面上,指责这是四人帮招魂呐喊,歌功颂德,不顾整个作品内容的政治倾向性,而孤立地仅就两个画面就断定这套连环画将在政治上造成不良影响,这种意见对一套连环画来说,很难说是公平的。

    不知是从何时始,政治上的反面人物往往在有关历史的文字中被抹掉。这种做法,据说是出于一种好心的政治忌讳,认为只有如此才能维护政治的纯洁性,才不至于损害党的光辉形象。出于这种考虑,比如说,我们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有12人(一说是13)参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姓名,而且在当时各自代表一定的地区,这是历史事实;不管这12个人以后有何变化,这个史实是不能改变的。但是,在一些文章中,谈到第一次党代会时,列出的姓名往往不足半数[];为什么要这样?因为那没的列出姓名的一些人后来变成反面人物了,如果把他们的姓名也列出来,岂不有损于党的光辉?

    这种做法,就研究历史来说,是一种反科学、反历史主义的学风;可悲的是,这种学风也扩散到我们日常的政治生活以至文艺创作领域里来了。举例说,老艺术家莫朴、彦涵等同志,在延安时期曾以自己的艺术创作为党和人民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不幸,1957年被错划成右派。从此,在提到我国解放区美术活动时他们的名字就必须抹掉,就好像在我们革命美术运动史上从来没有他们这几位同志一样;现在,改正了,他们又可以在史实中出现了。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形而上学,害人害己,多少年来却成了正常的、合法的学风和政治生活。这种恶习不有损于我们历史唯物主义者的面子吗?

    林彪、四人帮出于篡党夺权的需要,鼓吹立足现实,追溯历史,采用主观主义、实用主义的方法,随心所欲地对历史进行捏造、篡改。例如,把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在井冈山会师,改为毛主席与林彪会师。这一篡改,也曾使我们一些画家吃了苦头。林彪、四人帮这样做,出于他们豺狼本性,不在话下;我们该怎么办?还不该把反科学、反历史主义的形而上学抛弃吗?林彪、四人帮利用各种手段贩卖以至强迫灌输他们那一套极左货色,在我们头脑里潜移默化,难免习惯成为自然。现在,许多地区和部门都在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课,正是为了彻底肃清其流毒和影响。

    艺术创作不同于政治、历史的研究和宣传,有个艺术家的主观加工的问题,有个对历史史实进行艺术处理的问题。但是,这种主观加工、这种艺术处理,也必须采取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必须有个尊重史实的创作态度,这种创作态度是现实主义艺术所必须的。这个艺术加工很重要,它常常决定着一件艺术作品的质量。摄影家拍照人物,有个选镜头的问题,画家塑造人物形象,不管是正面形象或是反面形象,都必须根据生活原型进行加工,进行典型创造。江青这个职业的反革命阴谋家,在生活中给人的印象就是拿腔拿调、矫揉造作、故作姿态的。连环画《枫》的作者依据这些生活现象作了艺术加工,把她放在群众中,咧着蛤蟆嘴故作笑容,并似乎谦虚地鼓掌,造作之态度可见;但不是很成功,还未能概括、鲜明地表现出这个阴谋家的更内在更本质的东西,这是缺点。连环画《枫》的作者在创作上坚持了历史唯物主义、尊重史实的态度,也即坚持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由于与多年来的一些习惯做法不同,引起了一些非议,正如小说《伤痕》的遭遇那样,是势所难免的。

    在连环画《枫》中,林彪、江青是反面人物,也是反面形象,不能因为作者在艺术处理和艺术手法上采用了现实主义的、写实的手法,也就说作品中的林彪、江青是正面形象。明明是反面形象,却说他们是正面形象,在人物形象和艺术手法两个概念上混淆不清,其思想恐怕是来源于如下糊涂观念:反面人物(形象)在艺术手法(艺术处理)上必须是变形丑化的,漫画化、脸谱化的,否则,对反面人物(形象)就是艺术上的美化和政治上歌功颂德。这种极左的观念,在林彪、四人帮统治期间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反面人物一律要画成绿脸,而且必须用昏暗的灯光效果加以处理就是一例。不在人物性格的本质刻画上下工夫(比如卓别林在《凡尔杜先生》中对于谋财害命者那样的刻画),而只求表面的、外形的丑化。这种政治的、艺术的简单化的宣传所造成的恶果是无形的,但其流毒之深广却很难估量。孩子们看戏、看电影,从脸谱上去分别好人与坏人,青年人以至某些有一定革命经验的中年老年干部,不能分辨特殊情况下的真正坏人而受骗上当,与这种极左的简单化的宣传不无关系。现在,还不到肃清这种流毒的时候吗?

    如何按照现实主义的要求,正确看待和处理艺术创作中的反面人物形象,连环画《枫》做了大胆的尝试,没有把林彪、江青这些政治上极为丑恶的人物进行变形丑化,而是让人们看他们似乎在生活中的那种自然形态,这种艺术处理虽尚不完全成功却是可取的。连环画中的画面处理要求不能与独幅画创作等同,但是原则要求应当是一致的。

    连环画《枫》写的是一个悲剧。卢丹枫和李红刚的死,发人深思。他们死于对林彪、江青这类政治骗子的盲目崇拜,是林彪、四人帮制造的现代迷信的牺牲品。他们太纯洁太天真了,他们直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所作的牺牲的真正原因;我们作为林彪、四人帮所制造的灾难的幸存者,读了这件作品该有所觉悟吧?这也就是这篇连环画所追求的艺术效果;这种艺术效果,正是鲁迅当年所说的: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鲁迅还曾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鲁迅所处的时代与我们的时代有本质的不同,但可悲的是,在林彪、四人帮统治时期,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却成了我们生活的家常便饭。这是生活,是活生生的历史真实,在艺术中反映这种生活,反映这种历史真实,应当说是历史交给我们艺术家的任务之一。现在,在文艺评论中正在进行关于按照艺术规律办事的议论。那么,被歌德派斥为伤痕文学暴露文学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来看,是不是一种规律性的现象呢?如果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现象,也就是说,既有渗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这种历史的生活现实,也就必然有反映这人生鲜血的文艺,那么,在这种文艺上扣上再多的丑化社会主义诋毁无产阶级攻击党等等大帽子,它依然是会生长的。

    连环画《枫》正视淋漓的鲜血,在许多画面上让我们看到了死亡,看到一些青年人在江青的文攻武卫煽动下的无谓的牺牲,好像迫使我们做了一场噩梦,但它却又是活生生的、历历在目的昨天的现实j在人们心里引起极大的痛苦和对林彪、四人帮的仇恨。

    能不能和如何表现悲剧的问题,在文学戏剧界似乎已经解决了,至少是创作上已经有了很大成绩,而且理论的探讨也比较多和比较深入了;但在美术创作和美术理论研究上,却似乎依然是一个新课题。在这个问题上,连环画《枫》是一个成功的突破。当然,它不是仅有的一个,学习共产主义战士张志新烈士摄影、美术、书法展览就使我们看到了一大批的成绩。许多作品,突破了条条框框,取得了强烈的艺术宣传效果,得到广大群众的热烈反响和拥护,并建议将这个展览送到全国去巡回展出。美术家们看这个展览,不仅可以受到政治思想教育,而且将会在美术创作上受到很多启发。

    站在党和人民的立场,敢于正视现实,敢于真实地反映生活,在自己的作品中揭露林彪、四人帮大搞封建法西斯专政所造成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冤案、假案、错案等等血腥罪行,揭露林彪、四人帮及其制造的现代迷信对青年一代的心灵、友谊、友情、理想以至生命的摧残的作者,是真的猛士。被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阴魂附体的《歌德缺德》一文的作者却咒骂我们的猛士是善于在阴湿的血污中闻腥的动物,而且只能诅咒红日。这种咒骂使我们又一次听到了林彪、四人帮合伙炮制的所谓纪要的喊叫声,虽不新鲜,倒有力地从反面提醒我们要提高警惕:我们与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的斗争还没有结束!

    读了连环画《枫》,使我又一次看到一代青年画家正在茁壮成长而感到喜悦。

    陈宜明、刘宇廉、李斌3位作者在《枫》中所创造的人物形象是会谈话的,是有时代精神特点和典型性的。卢丹枫和李红刚这两个形象,那么天真稚气,对自己的信仰那么幼稚、虔诚,而又那么认真,他们的面型,包括丹枫头上那两个摆动的小刷子,都使我像是看见了生活现实中的青年人而喜爱他们。他们对党、对领袖、对新社会、对革命有着我们常常说的那种发自纯洁无邪的心的朴素感情。这种感情是崇高的,因为它们充满了善良的愿望,甚至纯洁到不掺杂个人邪念;但是,又过于幼稚了,他们不懂人间事物的复杂性,因而易于受骗,有时甚至为自己的感情冲动而欺骗自己。一对相爱的人分为对立的两派,各自认为自己是百分之百地站在革命路线上的,因此情愿自我光荣牺牲也不做叛徒,不向对方投降,尽管他们自己也弄不清双方的根本分歧是什么。他们对自己的信念如此坚决,但同样出于那种纯真的感情,可以放走俘虏,在战火横飞的阵地上写想念你,又恨你!”的情书……我说卢丹枫和李红刚这两个形象是会说话的,是说作者把这种单纯而复杂的感情表现出来了,生动地、刻画人微地表现出了这两个人物的感情的发展、变化。这表明作者刻画人物性格的技巧已经达到一定高度,或者说,已经达到可以比较自由地通过形象说明自己创作意图的程度。具有这样技巧的青年画家在全国已不是少数了。我们在连环画第3l图中看到脸色苍白、两眼痴呆、茫然地望着天空的李红刚的形象,使我们似乎看到了他的思想活动——“过去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与此类似的形象,我们在高小华的油画《为什么》上也看了。

    通过一幅独幅画要表现出对武斗的否定,不是概念化地,而是通过形象说明作者的创作意图,并不容易,而作者高小华达到了。画中眼神痴呆痛苦沉思的青年形象也使我们看到了他的思想——“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观者自然得出的回答正是对武斗的否定。《枫》和《为什么》都是对林彪、四人帮的罪恶的揭露和批判,都使我们不能不对如下问题进行思索:如果不通过对科学理论的学习,深入革命实际,改变和提高自己的认识,能够冲破小生产的狭隘眼界而真正认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吗?如果不打破偶像崇拜的宗教观念,能够科学地认识领袖的地位和作用,从而使自己具有对革命领袖的真正无产阶级感情吗?回答是不能。林彪、四人帮利用青年人的朴素的感情中不科学的缺陷,把人们引向现代迷信,不知制造了多少人间悲剧。这是我们付出了大量的淋漓的鲜血所换来的经验教训,不能不记取。这也就是连环画《枫》的主题思想,也是《为什么》等作品的主题思想。

    让那些大讲良心道德的《歌德缺德》的作者们咒骂去吧!被斥为伤痕文学暴露文学的作者们自会看到社会主义祖国的光明,这是用不着自命为歌德派的卫士们担心的,否则也就不作伤痕文学了。

    为什么要作伤痕文学?张志新烈士为我们留下了十分宝贵的遗言。关于为什么要写悲剧,她说:“……有的人的经历本身就是一出悲剧,如能艺术地再现出来,一定能给人敲响警钟,激励人战斗!”她本人,以自己的坚强意志就为我们谱写了一出激励人战斗的伟大悲剧。

    从来不敢描写淋漓的鲜血,直接描写死亡的绘画创作,而今打破了禁律,并且初步经过实践的检验,得到群众的肯定,这是令人高兴的大事。

    我在连环画《枫》第6图上看见卢丹枫这个可爱的孩子,紧接着在第25图上又看到她的尸体,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是要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要敢于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卢丹枫、李红刚,用常用的语言说,是我们祖国的花朵,是我们祖国的未来,他们本来是应当参加祖国四个现代化长征队伍的,是十分有价值的东西,可是他们却毁灭了,这是能够给人敲醒警钟,激励人战斗!

    []关于必须坚持历史主义的问题,请参看《历史研究》1979年第7期该刊评论员文章《只有忠于事实,才能忠于真理》一文。

 《美术》197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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